甚麼是反智主義?周學信教授教歷史,討論過一些這方面的問題。下面是他舉的一些例子,如果你在教會時間久了大概也聽過見過:
「只要研讀聖經就夠了,不需要再閱讀其它書籍!所謂的屬靈書籍,全都是人寫的,充斥著人的思想,不是來自於神的啟示。」
「帶我信主的教授是畢業於普林斯頓大學的,他對我說,他成為基督徒以後,就再也不碰世俗的文學作品了,只讀與聖經相關的書。」
「服事神不需要滿腦的知識,只要經驗就夠了。不用想太多,只要好好去感覺、領受就行。」
「朋友邀請我一起去神學院修課,但是教會的長老對我說,神學會使人驕傲、自我膨脹。」
華盛頓特區三一論壇(Trinity Forum)的資深院士 Os Guinness,將反智主義定義為「傾向於將真理打折扣、輕看心智生活(life of the mind)的態度」。
有位歷史學家說了,反智主義未必等同於「愚昧」,乃是以厭惡和懷疑的態度看待心智生活。也就是說,反智主義真正反對的不是人的智能本身——智慧只要是用在務實方面就可接受。他們真正反對的,是人針對觀念進行反思--他們認為反思是浪費時間的。
周教授說,反智主義傾向使教會過分強調行動,而難以進行比較廣泛和深刻的思考。我記得我在神學院讀書時,有一次曾經和幾位同學一起到中西部地區參加短期佈道隊,回來我從實際工作角度進行了一些神學上的反思,得到一些沒有讀神學時不可能有的洞見。那次我的反思沒有得到接納--教會不歡迎那些報喜之外的意見。
基督教學者Charles Malik 1980年在惠頓學院講演,說我們傳福音其實有兩項工作:拯救靈魂和拯救心智。他警告說教會在拯救心智方面正退後到危險的地步:「美國基督教福音派面臨的最大危機,就是反智主義……那些急著從大學畢業,好開始賺錢,或去教會事奉,或去傳福音的人,都未能體認到,能夠花數年的時間,悠遊自在地與過去偉大的心智和靈魂對話,去催化、磨練、拓展思考的能力,是多麼珍貴...」--Malik博士鼓勵大學生好好花幾年時間使用心智來認識主和服事主。
強烈質疑理智的傳統,可以回溯至17世紀末的虔誠主義。當時盛行的的虔誠主義,從正面來說,是堅守聖經、反對冷漠的形式主義和儀式化傳統,強調真實的個人體驗,鼓勵信徒活出祭司的身分,促使人更熱切地尋求上帝。然而從負面看,太過個人化的福音信息產生了主觀主義和情感主義,為反智主義的推廣開了口子--個人體驗最重要,歷史和傳統就不重要了,社會中其他階級、其他種族得到同樣的自由和公平也不重要了。
周教授認為聖潔運動、基要主義和五旬節運動原本是扎根在健全的神學基礎上,只是後來在心智生命的處理上走岔了路,我是不同意的。將福音中的社會公義部分扔掉,失去的不光是平衡的心智生命發展,更是用扭曲的解經和經院哲學教義完全取代了受教於世界的開放心胸。這就是後來的反智主義禍根,周教授在2011年就認為,主的教會看似就要被反智主義浪潮吞噬了(全文請點擊鏈接閱讀)。2020年我們看到他說對了。
歷史學家Nathan Hatch形容說:「福音派在基督徒學識的觀點上所受基要主義傳統的影響,就如同毛主席文化大革命對中國人的影響--兩者均促使一個代人完全與學術的主脈斷交,以至於要重新(與學術界)接軌,成了……棘手的工作。」
另一位歷史學家Richard Hofstadter利用社會心理學知識解釋美國的反智主義現象。他說反智主義觀念始於一個幾乎沒有爭議的命題,即宗教信仰主要不是靠邏輯或學識來傳播的。由此可衍生出:宣道的最佳人選...是那些沒有學問的無知之士。再推下去就可得到:愚昧人所擁有的智慧和真理,必定優於那些學識與教養兼具的知識分子。這樣一來,就得到「學識和教養其實不利於信仰傳播」的結論。原來反智主義是這樣擴展成信徒愚化的。
第19世紀美國有好幾位福音派領袖對信徒心智生活造成了重大負面影響,包括芬尼和慕迪。這些大佈道家到處演講和領人歸主和帶動復興,卻以自己沒有神學裝備為傲。於是他們所崇尚的虔誠主義、基要主義和復興主義,都助長了主觀及反智的觀點。在宣教士的影響下,華人教會也同樣接受了這樣的反智觀念。
這種反智的態度和文化,總是在尋求聖經佐證,為顯得比較正當與合理化。然而這些「聖經佐證」,雖然眾多,實際上卻被扭曲了原意。比如引用哥林多前書,斥責「屬世智慧」或「字句叫人死」來反對讀書,自誇是「沒有學問的小民」,好像聖經很讚賞無學識似的。
可惜教會常拿經文,支持虔誠主義的反智立場,抨擊知識智能的追求。周學信博士批評華人教會這些質疑現代學識的教導。因為許多基督徒深信,他們內在的主觀經歷,應該凌駕在批判、思考與理性判斷之上。聖靈既是生命與真理的源頭,那麼操練思考、閱讀及學識便不甚重要。有人甚至逕自刪除了「盡意」愛神的命令。
我想若不是這些反智和愚化風氣在教會裡這麼盛行,恐怕就不會有那麼多基督徒在2022年盲目相信那些小道傳播的荒唐陰謀論和崇拜川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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