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內容取自Brookings學院外交政策研究院士Fiona Hill在BBC成立100周年紀念的講演內容--Freedom from Fear。
在一戰和大流感的背景下,列寧和布爾什維克經過五年的革命和內戰之後,1922年成立了蘇維埃聯邦。這是一個動盪時期的結束,另一個動盪時期的開始,BBC在這時建立,見證了這一世代蘇聯和其他專制國家的崛起,和二戰的爆發。
100年後,現在我們正處於類似的動盪時期:世界經歷了三年的流行病、氣候災難日益嚴重,普京努力重塑俄羅斯帝國,引發了核衝突恐懼。自今年2月俄國入侵烏克蘭以來,我們發現這是一個多世紀以來歐洲的第三次大國領土衝突。這場戰爭引起全球反響,威脅了各大洲人們的能源、糧食和氣候安全。
2014年是當前烏克蘭戰爭的開端,起因是那年3月俄羅斯非法吞併克里米亞,在烏克蘭東部頓巴斯地區製造武裝衝突。這和100年前的1914年有些類似,德軍入侵當時的弱勢國家比利時和盧森堡,然後入侵法國。
這次俄羅烏戰爭顛覆了歐洲和全球秩序,這些秩序在二戰後維持了國際安全和國家之間的關係,阻止了大國衝突。正如希特勒在1930年代末推翻了一戰後的秩序,普京也背棄並違反了國際規範和協議。(俄國在1994年對美國和英國承諾要保證烏克蘭領土完整。)為了恢復或重建和平,我們必須提出一些新的國家安全安排。但現在我們處於戰爭狀態。
現代戰爭是通過經濟措施、金融制裁、網絡攻擊、政治影響、虛假信息和宣傳來進行的。不過烏克蘭前線和一戰時期的壕溝戰也很類似:大量重型武器、人員和彈藥已開赴前線,高度暴力,俄國摧毀烏克蘭的城市、城鎮和村莊,它的軍隊對平民犯下暴行,俄烏雙方均有重大傷亡。他們的政治言論越來越強硬,9月30日,俄國總統普京在一個演講中宣布吞併烏克蘭仍有爭議的地區,明確向西方宣戰。
普京的吞併演講也讓人聯想到與1922年的相似之處。他說入侵烏克蘭是必要的,是為糾正列寧和布爾什維克一個歷史錯誤,烏克蘭是個本不該存在的國家。所以普京要努力消滅烏克蘭,讓歐洲回到過去的版圖。
著名的俄國作家Isaac Babel曾與革命軍隊同在,他著名的短篇小說集《紅色騎兵》中講述了很多故事,和現在俄軍士兵被截獲的手機對話所講述的暴力內容很相似,令人不安。時光似乎倒流了,但恐懼一直是戰爭的武器,也是一種政治商品。
普京再次用烏克蘭戰爭喚起人們對世界末日的古老恐懼,不僅僅是聖經中的世界末日,更是核災難中的世界末日。在世界放棄使用核武器70多年後,普京威脅要在戰場上使用核武器,並引用美國1945年在日本廣島和長崎市上空引爆原子彈的先例。普京說,如果烏克蘭要奪回2014年以來被俄國吞併的所有領土,俄國的反應可能是採取核武器。
這些威脅引起不少恐慌,有的開始考慮準別核污染防護器具等等。最嚴重的問題是,美俄的核衝突會引起全球糧食供應的中斷。普京把自己變成了令人生畏的聖經啟示錄中那「四個騎馬的」,現在他舉著征服烏克蘭的戰爭和核浩劫的旗幟,為全球帶來新冠病毒之後的全球飢荒和死亡。
普京的世界末日目標不是聖經的。俄國不像二戰中的美國,試圖結束一場由日本在亞洲發動的殘酷戰爭,他也沒有追求蘇聯的冷戰目標,就是通過核威慑來防止毀滅性的超級大國衝突。普京並不尋求與美國保持大國核均勢或戰略穩定,美國沒有威脅過俄國,也沒有任何其他核大國威脅過俄國。
但普京威脅要先發製人,單方面使用核武器,因為他正在輸掉烏克蘭戰爭。普京的核世界末日只是核訛詐,他是在利用每個人的恐懼,目標是結束美國和歐洲對(烏克蘭)基輔的軍事支持,迫使烏克蘭政府投降,並得到領土。
人們的核恐懼不是新鮮事,核煙塵會阻擋陽光啊,殺死農作物啊等等,有小說為證。人們檢視環境,尋找需要時能夠保護自己的物障。相比之下,氣候變化帶來的災難都不算甚麼了。
Fiona Hill博士曾經學習俄語,並於1980年代到俄國去學習兩年。當她認識了普通的俄國人以後,對核戰的恐懼就消失了。研究普京,甚至近距離觀察分析他,Hill院士發現他只是一個在特別環境下運作的普通人,行為模式可以預期。訴諸核武器會是一場巨大的賭博,即使對於像普京這樣魯莽無情的人來說也一樣。
但普京是操縱恐懼的大師,知道恐懼作為一種政治商品的價值,也知道如何部署恐懼以獲得最大效果。普京長期以來一直威脅要打核牌,因為他知道核武器所帶來的無助感和絕望感。2019年在大阪舉行G20美俄雙邊會議期間,普京警告川普總統,如果美國不照他說的條件搞軍備控制談判,他就要激起古巴導彈危機和歐洲導彈危機的所有舊恐懼。普京吹噓說,俄國已經開發出美國還沒有的先進核武器系統。所以在烏克蘭戰爭之前,他就已經準備好發揮他的核優勢,並利用人們的恐懼。
羅斯福總統在1941年的國情咨文中向美國人民概述了各種恐懼和自由:人們可能會因害怕不甚了解的事物而癱瘓,也很容易受到恐懼的操縱,從而受到利用。人們在充滿恐懼時,就無法採取必要的個人和集體行動來應對災難。
恐懼是對真實或可知威脅的正常反應,恐懼感幫助人準備對付為風險。但恐懼往往是由想像來的,人們害怕自己所不了解的事情,比如核武器的危險。你無法免於危險,但你可以免於恐懼。隱患總是存在,但你可以為危險做好準備,這至關重要。
Hill博士說,俄語中的「保險」一詞實際上就是基於這個概念--準備應付風險。相比之下,俄語中的「安全」一詞是沒有危險,很絕對。這倒讓人有些不安,而且不太可能。普京入侵烏克蘭,要將烏克蘭從地圖上抹去,為確保俄羅斯的安全。
在俄國錯誤的安全概念中,不可能免於恐懼。因為危險永遠存在,無法消除。恐懼也將永遠存在,因為人們永遠無法完全控制。所以人不能有絕對的安全,只能有保險,去做好應對危險的準備。
普京想要安全,也想要掌控,我們大多數人都希望同樣的安全和掌控--我們最怕在這個日益複雜的世界中突然失控。在發生衝突或有重大的社會變革時,恐懼感就會上升到占主導地位,讓人陷入20世紀富有洞察力的學者Fritz Stern所說的那種「文化絕望」,就是一種失落、委屈和焦慮感。當人們感到與社區和社會疏離時,就會因為周圍一切人和事在變化而產生這種感覺。
Stern說得不錯,文化絕望導致政治上的民粹主義,並從那裡走向威權主義。民粹主義和威權主義植根於恐懼--對失去的恐懼,對過去和未來的恐懼,對其他人的恐懼,比如難民、移民、完全不同的人,可能與主流思想不同的人,當社會發生變化時,所有這些恐懼都會出現,1900年代的這樣的例子多次出現。普京就是民粹主義起家,他在俄國經歷了十年的政治動盪和經濟崩潰後上台。普京承諾只要俄國人默許他的最高權威,他就會提供安全保障和繁榮。
縱觀歷史,恐懼一直被比較有權勢的人用來在困難時期掠奪弱者。今天的民粹主義者,比如俄國的普京、美國的川普、印度的Modi、土耳其的Erdogan,還有中國的習近平,出來呼籲那些擔心失去生計、地位和文化的人,在社會快速變革和政治經濟不確定時期,把自己當成能夠從混亂中恢復秩序的強人領袖。
1920年代的民粹主義刺激了專制蘇聯的興起,布爾什維克領導人通過宣揚暴力建立政權,然後搞恐嚇統治。蘇聯與法西斯德國、意大利和西班牙一起崛起,這些專制國家中的恐懼阻礙了人們去實現自我理想,剝奪了人們的個人能動性。懼怕威權主義可能也在英國或美國紮根,George Orwell 1984年寫的小說反映出來。
Orwell曾在1930年代的西班牙內戰中與法西斯主義作鬥爭,他的名言之一是:「如果自由有任何意義,那就是有權告訴人們他們不想听的話。不想聽的話也許常常就是害怕聽的話。在Orwell的小說中,對真理事實的恐懼導致國家控制強加給個人。
1984年正是Hill博士上大學的那年,正值1983年歐洲導彈戰爭恐慌之後,大學生的文學課程指定閱讀都是1920年代為Orwell小說的思想做預備的。小說家Yevgeny Zamyatin曾在歐洲造船廠工作過一段時間,他的小說《我們》重點是建立在剝奪知識和操縱恐懼基礎上的非人威權制度,大眾社會被一個「恩人」鐵腕人物所操縱,變成了一個沒有雜質的膽怯集體。Zamyatin很快就發現自己也在1930年代後期成為斯大林鎮壓和清洗對象。
對個人自由喪失、國家墮落和暴政興起的恐懼現在仍然存在。我們得到了甚麼經驗教訓呢?BBC成立的最高目的是將大眾從知識剝奪和恐懼操縱中解放出來。由於BBC的理念是圍繞著信息平等而構建的,相信知識和推理是恐懼的解毒劑。BBC創立的核心實際上是側重教育、讓擁有上進心和負責任的人群發聲。1919年,英國政府發布了《英國成人教育最終報告》,主張建立必要的成人教育體係,以應對戰後時代不斷出現的民主、社會和工業挑戰。
這份報告的結論是:英國人應該能夠決定自己想學什麼;他們應該自己思考並做出明智的判斷;英國的教育體系應該促進個人主見和批判性思維;而BBC的目的就是作一種信息工具,讓人們獲得有用知識。
所以,面對恐懼需要知識的力量,需要伸張人的能動性。正如俄語中的保險觀念,我們可以藉著教育,提前準備和培訓來消除和管理恐懼,面對危險並提出問題。沒有這些要素的組合,歷史上個人或人類的任何偉大成就都不可能。
最後,讓我們回頭再考慮當前的烏克蘭戰爭。儘管衝突令人恐懼,但烏克蘭人已經直面恐懼,行使了自己的發言權。他們從自己過往的錯誤和普京的錯誤中吸取了教訓,烏克蘭人拒絕被嚇倒,乃是採取集體行動反擊暴政和獨裁。雖然形勢對他們不利,但他們化恐懼為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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